【十】05

  「哥哥、淨湖,等等我……」

  稚嫩的孩童女音有些急促的呼喊,綁著兩個小馬尾的女孩在後面跑著,一雙小手直直往前伸,想抓住走在她前方的兩個男孩。

  「她雙腳剛好,慢會兒吧。」較小的男孩說,另一個手握木棒的少年嘆口氣。

  「真是,這樣下去天都要黑了。」

  「呀啊!」沒穿鞋有些髒汙的小腳突然一絆,女孩直往地面撲倒。

  「別扶,讓她自己起來。」少年道,男孩雖沒反駁往女孩的方向走,但也沒伸手攙扶。

  「起得來嗎?」

  「嗯。」快速的回應讓他們一愣,女孩想站起身卻又倒坐,兩隻小腳底都被樹枝屑插入皮膚滲血,「腳好疼……」

  「都流血了。」男孩抓起小腳踝看,「你的鞋呢?」

  「我沒有鞋。」

  男孩愣了下,轉身背對女孩,「過來,我背你。」

  「嗯!」女孩露出開心的笑容,趴在那個身子背後,她抱著對方脖子,「娘說,對女生好的男生才可以嫁。淨湖對鵲兒最好,鵲兒嫁給淨湖好不好?」

  「咳!這、你還太小……」男孩紅著臉大咳幾聲,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。

  「哈哈哈哈!」走在最前方的少年大笑著,「不錯啊,小鬼,你撿到未來的媳婦了。」

  「閉嘴,臭流氓!」

  他還有高僧的遺願要完成,娶妻成家什麼的,根本就是……



  『若是學會這些就吹噓自己已經長大,跟當年你吹噓自己可以照顧鵲兒一輩子的樣子,有什麼差別?』

  『才不是吹噓,我……』

  『你就是在吹噓!』流莽伸手一把掐起對方的脖子,『當年還小,沒有能力而誇下海口,我能理解。但現在你已是一名男人,有能力承擔責任了,居然還說這種以死謝罪的話,老子看你真的去死好了!』

  要不,他能做什麼賠罪呢?



  「呵呵……」

  輕輕竊笑的聲音傳入耳裡,淨湖感到自己又是躺在暖和的地方,思考後輕輕笑了聲。自己體型龐大又比其他人還重,就連隗昕背他也吃力的很,更別說兩個姑娘了。能將他背到客房,讓其他人包紮好傷口,再讓自己安穩躺在這裡靜養,除了能痛扁他的流莽外,別無二人。

  「嗯,然後呢?」發問的語氣還參有剛才的笑意,淨湖循聲往窗戶望,隗昕靠在窗框邊,看著坐在窗上的人。

  「然後就老子受罪啦!」流莽無奈一嘆,「當時淨湖也才十一,跟著我吃不好睡不好,自然也無法長的好。一路背個小娃兒走幾十哩路,滿身大汗、雙腳發抖,問要不要幫忙,死倔著不肯開口。結果路邊休息一下,就立刻昏睡,怎麼也叫不醒,這時運氣背的又下雨,我只好背著兩個小孩找地方躲雨。慶幸鵲兒眼力好,很快就找到一間破屋子,要不俺兩三個肯定躺路邊等收屍了。」

  「呵呵呵,流大哥太誇張了。」

  「就是。」聽的連淨湖都不顧胸口傷痛而笑出聲來,兩人立刻將視線看去,淨湖一手撐著身子,艱難的坐起身。

  「別勉強。」隗昕立刻走來幫忙攙扶,「姚姐說,你內傷又嚴重了些,需得好好躺著靜養。」

  「多謝隗弟,我只是想起身活動一下而已。」沒有依靠立起來的枕靠背,就只是曲著身坐,「鵲兒呢?」

  「還燒著,姚姐說是傷口嚴重引起,需得等結疤才會退下。」隗昕說。

  「是嗎……但精神上的傷,或許治不好了……」他低下頭皺眉。

  「難說。」依然坐在窗框上的流莽仰頭望月,喝了口壺裡的酒,「鵲兒不是一般的姑娘,她可是比你堅強、勇敢多了。」

  「發生這種事,再堅強的女人也……」

  「真是如此嗎?」淨湖緩緩提起紅眼,望向坐在窗框的人繼續說,「鵲兒的心意你是知道的,若不是在意你的想法和夢想,她早表明。而你,卻輸給了心魔,才會發生如此憾事。」

  「心魔……」



  『有白即有黑、有善即有惡,這世間並非有絕對的善惡黑白。孩子,切記,無論今後成為什麼人,都不要輸給心魔。唯有心魔,才是這世間最大的敵人,明白嗎?』



  以前,他認為唯有六根清淨、五蘊皆空才是消滅心魔的最好方式。即使知道自己已對淨鵲動了情、起了慾,也認為只要抹滅這些情感就能過去。但越是躲避無視,內心的渴望就越加無法控制,即使念了心經百遍也都無法遏止,最終他還是輸給心魔,強占對方的身體。

  「但我已經輸給心魔,傷害珍愛之人,才明白高僧的話……」無所適從的他語氣哽咽,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落下反光的淚珠,「流兄,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贏過心魔?才能向鵲兒贖罪?」

  「那是你倆的事,俺怎麼知道這種麻煩事?」流莽回應的理所當然,讓隗昕和淨湖都愣了。

  「咦?流大哥不是有辦法嗎?」

  「老子啥時說俺有辦法了?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多謝,隗弟。」淨湖在臉上抹了抹,轉身就想走下床,照映在月光下的臉已有一絲希望,「流兄說的對,這是我與鵲兒的事,應由我們自行解決。」他朝隗昕露出一抹沒事的微笑,摀著胸前傷口在隗昕的攙扶下,離開這客房。

  「淨湖。」在人快踏出門前,流莽叫了聲,「當心一點,那丫頭鬼靈精怪的很。」

  一聽,對方卻是笑了聲,「我明白。」

  看到人離開,流莽嘆口氣,「還是不明白啊……」

  「流大哥早知如此,才會死命留住淨湖嗎?」當時看流莽一聽淨湖想要以死謝罪,立刻拿起打狗棒毫不留情就將還沒復原的人打出房間,隗昕以為是要替對方想其他辦法謝罪,現在卻又讓淨湖自己想辦法。他知道這種事,唯有當事人才能徹底解決,只是不明白,為何要繞這麼大圈子,甚至差點把人打死。

  「說什麼傻話,老子又不是神,怎知會如此?」

  知道對方性子,隗昕也不追問,只是笑了笑走去,「流大哥,你方才說誰還是不明白?」

  他喝了口酒,「你或許還沒看清,鵲兒其實很會想法子得到自己想要的。就如方才說的那件事,其實鵲兒並沒有丟了鞋,她是把鞋藏到俺的包袱裡罷了。」

  「咦?為何要藏鞋?」

  「她想要有人疼。」流莽嘆口氣,「她從小是爹娘呵護,夜晚也會抱著娃娃睡。那日到破屋,我想從包袱拿乾淨的布給他們暫時換上時,發現鵲兒的鞋藏在裡面。她這才吞吞吐吐說她夜裡睡不好,想要靠著俺倆睡,但俺倆都不願意,才故意把鞋藏起來讓俺倆背她。那天之後,我和淨湖都會讓鵲兒抱著睡,她也逐漸睡的好些了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,難怪這一路上,鵲兒一點也不介意跟我們幾個男人同床共眠,是因為早習慣了?」

  「是啊,她知曉我不碰女人,更願意讓淨湖抱著,而你也對她沒興趣,俺師父是女人就更不用說了,才會如此大膽。她雖然看起來成穩天真,腦袋裡卻早以算計許多事,而淨湖這個石頭腦袋,明知道是陷阱也會跳進去,所以我才讓他當心點。我想,若不是這次百願水的關係,淨湖遲早也有一天會被鵲兒這丫頭設計的。」

  「這麼說,這次的事情,算是歪打正著,湊合了這對佳人?」

  「可惜,開頭卻壞到極點,鵲兒或許可以自我調解,但淨湖……唉,只希望他別太固執了。」流莽有些擔心的望向明月。

  「看到淨湖那樣子,應該會沒事的。」隗昕也跟著望月一會兒,「話說,流大哥,若是你不小心喝下百願水的話,你覺得會做出什麼事?」

  「這個嘛……」流莽摸著下巴鬍渣思考,「傳說百願水是對越禁慾的人越有效,俺以往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吃肉飲酒、偷拐賭騙皆有,應該是對俺無效。若有,那應該也是……」

  說到這,突然將話止住,隗昕不解,將臉移到對方低下的臉面前。

  「也是什麼?」

  摸著鬍渣的手停頓下來,隗昕再度「嗯?」的一聲,對方就將臉靠向他,往他發問的嘴唇上吻。

  「大概是這個。」流莽露出邪笑,對方白皙的臉立刻轟的一聲變紅,他將害羞的人拉進懷裡抱,「哈哈哈哈,這樣就臉紅發熱,繼續下去不就噴血了嗎?」

  「流大哥!別老是這樣嘲笑我呀……」他有些不滿的抗議,卻跟著對方的擁抱,柔順將臉龐放在對方肩上,「再說,流大哥早對我做過,我也大概知道下次該怎麼做,才不會噴血。」

  「……是嗎?那我會很期待的。」

  兩個身子緊貼依偎彼此,感受彼此的體溫和心跳,不同方向的兩張臉卻有不同的哀傷情愁,偶爾蹭著彼此的頸肩,加大擁抱的力道,卻誰也沒先開口,彷彿一開口就會失去一切般……

  碰!!

  「什麼嘛!」將門用力打開後,一身藍衣的女子直衝兩人之間,抓住流莽的衣服扯,「莽徒,你來評評理,這太過分了!」

  「啥啊?哎,別扯別扯,俺的衣服都快被師父扯破了!到底發生啥事了?」流莽趕緊抓住對方的手以免自己僅有的衣服變成廢布。

  「今個兒我到藥坊去抓藥材,有一味藥僅剩不多,原本老闆就說全要給我。後來冒出長相斯文、氣質出眾,宛如人間公子不可侵犯……」

  「講重點。」看著一遇到萬花谷的公子就一臉意淫流口水,流莽真想直接走人。

  姚憶海不好意思的輕咳兩聲,「他把我要的僅剩藥材用高價全買走了。害我跑了兩個城鎮買,還用輕功趕路,才來得及熬藥!真是太過份了,明明就是我先來的,為何就賣給他?錢多了不起啊?!偏偏對方是花哥,我又打不下手!那種掙扎的心情,你知道嗎?」

  流莽一時間還真想把他家師父從這窗口推出去,但他伸出手,只是在那副嬌軀背後輕拍幾下。

  「好了,別氣了,俺們都知道師父你很辛苦的。」

  「就是啊,我很辛苦,你要怎麼負責?」

  「關老子什麼事?又不是老子搶藥材!」

  「因為你是我徒弟,師父難過,自然要想辦法讓師父開心。」

  看對方理所當然的一手指在他鼻頭上,流莽內心一千個萬馬奔騰。

  他還真想立刻就斷絕師徒關係。

  「師父想徒弟怎做?」

  「去把那個花哥給為師擄來!」姚憶海說的更是有理。

  「請不要命令徒弟做這傷天害理之事。」流莽立刻否決這提議。

  「你這孽徒,為師難過你都不在乎……」姚憶海用袖子抹淚。

  「怎麼我又變成孽徒?師父你太任性了。」流莽嘆氣。

  「居然這樣說我,只好剃掉你的鬍子,以解我內心悲憤!」說著突然拿出一把剃刀,流莽立刻抓住那雙手。

  「住手!別老是動不動就想剃俺的鬍子,俺的鬍子可是帥氣的象徵!」

  「為師就討厭你留鬍子,男人就是白白淨淨、風流倜儻才好看帥氣!」

  「師父你太偏見了!」

  「孽徒眼光才詭異!」

  一旁看兩師徒莫名的對峙,隗昕早忘氣氛被打斷的鬱悶,不由得笑了幾聲。

  「你倆師徒的感情真好。」

  「才不好!!」異口同聲的反應更把他逗樂了。

  「算了,我要回房。」姚憶海抽回自己的手,收起剃刀,「今晚就放你這孽徒,明個兒把早膳給為師送到房裡,否則為師就連你眉毛都剃掉!」

  碰!

  「姚姐真是來去一陣風呢。」

  隗昕輕輕笑幾聲,流莽只是無言以對。



  看著門內的燭光還亮著,淨湖有些緊張。但都來到這了還卻步,回去肯定又會被流莽痛打一頓,皮肉傷他可以承受,但內心的痛卻讓他無所適從。如此的心情可不能好好幫黎民百姓渡過苦難,這一直都是高僧告訴他的基本心境。

  況且,心愛之人都沒有解除痛苦,自己又怎能安心做自己的事?

  叩叩!

  「誰?」門縫傳來孱弱但不失精神的問話,淨湖不由得感到心裡一抽。

  「呃……是我,我……」他想進去看看,猛然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再見人一面,更別說要討論往後的事情。

  「淨湖?正好,可以進來幫我一下嗎?」

  「嗯?好,需要我幫……哇啊!」才剛推開門,就看到一絲不掛的身驅,立刻紅著臉躲到門外去,「鵲、鵲兒,你……那個…至少衣裳……」

  「哎!你、你先進來關門呀!」看對方居然還敞著門,這不是要人看嗎?淨鵲立刻拉起被單裹住自己。

  一聽,淨湖也立刻想到對方的情況,用後退的方式進房關門。看到門被關的紮實,淨鵲鬆了口氣。

  「唔…疼……」

  「鵲兒?怎了?傷口還疼是嗎?」淨湖依然面對著牆問。

  「嗯,我想起身坐,但不小心弄掉貼在背上的藥布。想著時辰差不多,姚姐也弄了新的備用,幫我換藥好嗎?」

  「但……貧僧是出家人,不能近女色……」

  淨鵲看了眼還在面壁的人,耳根都紅到充血,她感到很想笑。

  「喔…不能近女色?可咱們做了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的事,你確定現在不能近女色嗎?」淨湖聽的都快把臉埋到牆裡邊去,她笑了幾聲,「只是換藥而已,想做什麼都不能,你用不著想這麼多啦!」

  對方說的有理,光是下床走動都需姚憶海幫忙,更何況像這種需要他人幫忙的事情,自己若再說不也太不近情理。淨湖深呼吸幾口準備,緩緩轉頭看去,讓他看的呆了。

  雖沒看過原本的樣子,但在那瘦弱白皙的背上佈滿大大小小的血痕瘀青,任何人看了都於心不忍。這是遭受多殘酷的對待,才會弄出來的傷口,一想到這更是出己手,淨湖真有一瞬間想撞牆自盡。

  啾!一個噴嚏聲後是忍痛的輕呼,淨湖立刻回神走去,拿起一旁準備好的熱水和布,沾濕擰乾後,輕拭傷口邊的血和藥渣。

  「唔,疼……」身子輕輕一顫,淨鵲不禁喊了聲,「抱歉,你別管我說什麼,繼續吧。」

  「……好。」手上的動作放輕了些,卻還是看到對方緊抓被單的手疼的顫抖,淨湖眉心皺到沒有空隙,心裡一陣陣抽痛和愧疚。

  乾淨透明的熱水變成髒污的冷水,淨鵲臉上也因疼到蒼白無血色。花了好一段時間,連同手腳上的藥膏棉布都一起換成新的,替人穿好乾淨的衣服後,輕輕靠在堆起的被單坐。

  「喝點水。」讓小二換來一壺熱茶水後,淨湖替人倒了杯茶水。

  「謝謝。」剛因忍痛頻吞口水,早就已口乾舌燥,淨鵲一接過手,立刻就將茶水飲乾。

  「還要嗎?」

  「鵲兒要糖。」

  淨湖愣了下,「哪來的糖?」

  「買給我呀!」

  「傷沒好不給買。」

  「小氣。」

  看對方嘻嘻笑笑,就明白對方又開始尋他開心。淨湖實在拿她沒轍,他坐到床邊,拿起床邊一個小木圓盒,裡邊裝著萬花秘製的創傷藥。他一指抹了些,抹在對方臉上的傷口上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低沉的語氣道歉,抹在她臉上的手輕微顫抖,「我……沒有領悟高僧的話,輸給自己的心魔,才會犯下如此罪責。雖想以死謝罪,但流兄卻竭盡阻止,我不懂,這樣的我是還能為你做什麼……」

  在他替她取名時,心裡就自以『兄長』的身分護著、守著;在她開口喊他名字時,心裡就已起了漣漪;在她因為自己而哭、而笑,任何的一舉一動,心裡漾起的漣漪只增不減。

  一句喜歡、一句共度一生,猶如兩顆石子,徹底打破他築起的高牆。

  其實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心意,但兒女私情與高僧的遺願充滿矛盾,他不知道該怎麼取捨,索性忽略自己的心,繼續過著自欺欺人的日子。卻因此產生心魔而不自知,只不過是一瓶百願水,就讓他背叛對方的信任,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。

  因愧疚悔恨而顫抖的手放到被單上,他實在無顏面對眼前,這個從小就讓他掛在心頭上疼的女孩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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